待晋太元年的武陵渔人将船停靠在岸,我从隐秘的硕大枯木桩后探出头来,为了这一刻我已经等待了太久,不由得心戚戚而泪流满面。我摸出手机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小J,他告诉我他正在跟一道四级完形填空斗智斗勇,他说他还是决定留下来安安分分地把学业完成。我不由得有些沮丧甚至懊恼,但还是极力地控制情绪哀求他道,你是真的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吗?我们走吧,我真的找到入口了!
五月的天光把人晒得极倦,我陪着小J一起平躺在学校新铺的鲜绿塑料草坪上。轻柔的风拂面而过,整个身体就惬意得更加慵懒了。远处的钢筋建筑如勤奋的小蜗牛一般努力地拔节生长着,脚架上带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看起来像蚂蚁一样渺小,我似乎听见栅栏外的柏油马路被匆忙的脚步急急踏过。而身旁三三两两的同学,或侧目远方高大的楼层在手中的白色画板上面快速勾勒线条,或是死死地盯着书本口中发出咒语似的嘟囔。小J突然的一句“谁说的毕业遥遥无期”把我吓了一跳,我歪过头来看看他,他正把脑袋枕靠在自己弯曲的手臂中,面无表情,神色呆滞。我没有理他,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去理他,他却继续说到,“还有好多事没有完成,你说我们,真的就这样了吗?”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安慰他,但他说的那些我都懂。“我们下个月去旅行吧”!半晌我才说出第一句话。
当我拖着一身的肥肉抱着篮球满头大汗地从球场回来,小J正把书桌上凌乱的各种小说、杂志一一收理起来。我惊得目瞪口呆,“你真的决定弃暗投明,回头是岸吗”?他笑笑,脸上的表情我竟第一次捉摸不来。我拖沓着脚步从澡堂回来的时候,他已经端坐在书桌的台灯下看一本很厚的专业课本了。我用力地扯下挂在床上的干毛巾,拼命地搓揉着没有干透的湿漉头发,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在大脑皮层由内向外扩散开来,但我觉得很舒服。我把自己肥大的身躯交给脚下的椅子,熟练地打开电脑,百无聊赖地浏览着近期的旅游网页。时间,金钱,现在我什么也不缺少,小J说过他也是。当我想出去,并非我贪恋河流山川,并非我热爱猎奇探险,而是我想出去。我是很赞同这句话的。在我刷新了三个小时的网页之后,终于郑重其事地在纸上写下想去的地点,我起身走到小J面前,认真地告诉他,我们去桃源吧!
我带上你,你带上我。当小J还在死心不改地背诵四级词汇的时候,我已经悄悄地设计了四五种游玩攻略,我甚至已经整理好了换洗的衣服,拍照的相机,还有一两本我喜欢到不行的书籍。你知道吗?这段时间着实令我开心,因为我觉得走过一段漫长漫长的昏暗隧道之后,生活突然光亮起来,我会觉得生命重新轻盈起来。我依然忙碌,但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阳光向上的人了。我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。我把这一切絮絮叨叨地讲给小J听。他在图书馆做了一天的习题刚刚出来,我跳跃的眼睛撞到他呆滞的眼神,我看到他仿佛陌生人一样回看着我,像隔了几个世纪一般遥远。
在偌大的图书馆静坐了一个下午之后,我毅然决定一个人先走。这段时间小J不只一次地说我,疯了,傻了,哪里有什么桃源!但我确是笃定的,甚至是固执,一定要证明给他看。当我跨出校门口的那一刻,我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,我回望着那个曾经圈养我青春的牢笼,越发抓紧了握在手中的拉杆提箱。我确信我逃了出来——仿佛是自由。
跨过河流山川,走过丛林荆棘,我依稀记得对小J的承诺——等我找到去桃源的路,就回来找你。多少次,我露宿在空旷的山间,每一晚每一晚,听着过山风挤进帐篷拍面而来,我时常在昏睡的夜晚也异常清醒。我也时常打电话给小J。很多时候我都想放弃,但你知道吗?我不能!那样的生活我恨透了,我呆不下去了,一分一秒我都待不下去了。在我看来,那里就是一个监狱,而我就是Michael,我势必要逃出去,无论如何我都要逃出去。所以我一定要找到桃源,我们在那里做安分的农夫吧,做斤斤计较的小贩也不错,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大堆的朋友知己,开始另一种生活。难道你真的喜欢现在吗?不要自我麻痹了!不要自欺欺人了!
远处的夕阳把近郊的山头映得火红,转经的老人匍匐走过那一路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。你知道吗?一度我认为我跟那些善始善终的义人一样,拥有最诚恳最坚定的理想,并愿意为此粉身碎骨割肉喂鹰。所以我看到那一路桃花落水的时候并不惊讶。我鬼鬼祟祟地跟随着那个晋太元年的武陵渔人,直到林穷水尽,我躲在隐秘的硕大枯木桩后给你电话,我真的找到桃源的入口了,你跟我一起来吧!
可你真的找到桃源了吗?醒醒吧,它根本不存在的。我知道,现世有很多挫折和压力,你不愿承认更不敢面对,可生命就是这样,总有一些事情你不愿去做却不得不做,你逃不掉的。你跟那些虔诚的圣徒不一样,他们更懂得舍生取义的道理,也拥有视死如归的品质。他们能够区别出幻想和理想,而你,你不过在沿着朝圣的路,玩一场没有归路的迷藏。你回来吧,我们还是要满足于当下,我们的专业知识,我们的四级考试,我们的好多好多,这些还是要做的,你躲不过的。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。你这么多天在外寻找,真的寻找到什么了吗?你在逃避什么呢?你能逃避什么呢?你醒醒吧!这么久以来,这是小J跟我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了。
山间的风渐渐地阴冷起来,我清楚地看到渔人侧身进入两座山丘之间的小洞。西落的太阳板着一张昏沉的老脸,林中的乌鸦仿佛受了什么惊吓,三只两只地从树叶的间隙飞了出来。我挂了小J的电话,整个人开始不安起来,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。而这种孤独是从未有过的,哪怕我一个人走过太阳花圃,一个人越过迦南之地,我从未有一刻如今天这般失魂落魄,我只觉得生命中某些最重要的东西从脊骨中生生抽离去了。所有的追寻还有意义么?这么久以来,我在内心深处苦苦造诣的埃菲尔塔,就在那一刻轰然倒塌,再立不起来了。
我寻着渔人的脚印进入桃源是后来的事了。土地平旷,屋舍俨然,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。阡陌交通,鸡犬相闻。其中往来种作,男女衣着,悉如外人。黄发垂髫,并怡然自乐。问所从来,具答之。便要还家,设酒杀鸡作食。觥筹交错,好不热闹。席间,村长赠酒与饮,请我留下,并许诺分我三亩宅地。可是小J你知道吗?那一刻我却突然怕了。不知道你是否懂我,我真的不畏清贫,我也真的不怕困难,但你要我一辈子守着三亩薄田,草屋两间,与外界相隔,老死不相来往自是难忘。我甚至想到以后,孤独终老是一件多令人难过的事情。我是真的怕了。颓然推却了酒杯,村长珍藏多年的酒酿打翻在地,不由得怒发冲冠,“年轻人,你这是干嘛,我如此友善待你,你却如此暴躁,你走吧,你走吧,这里留不得你”。
我一路跌跌撞撞地从桃源走了出来,不记归途。我突然想起古时那个赤脚追太阳的男人,有本书是这样讲的,它说那个男人在最后其实已经追到了太阳,但不知为何最后竟放它走了。我在回学校的路上,看到一群稚气未脱的小学生,他们真的如同清晨的朝阳一般,大跨着脚步满脸微笑地向前走去。我在那么一瞬间就释怀了。所谓永垂不朽的抱负和理想,不过是贫瘠中暂时冷却自己的麻药,翻越一座又一座高山草甸,体会到一次又一次失意和痛苦,而终会明白——最初即是最好,当下即是万岁。当我们想要费尽心思去寻找一些东西的时候,一开始就错了。
这一刻,我不再憧憬那些风尘仆仆满脸虔诚的朝圣者,他们太过遥远,我注定无法与之并肩。我快回到学校门口的时候,小J从宿舍出来接我,我递过手中干瘪空落的拉杆皮箱,像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交接仪式,他张开手臂抱我,那一刻我难过地想哭。但我不能哭,因为我知道,还有令人难过不止一百倍的事情等着我。学校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生长地硕大而热烈,勤劳的环卫阿姨掂着笤帚簸箕把一片片落叶扫起,我突然有几分熟悉,一种生于斯长于斯的无法更变的宿命感油然而生。校园电台正放着谭维维的一首老歌,去大草原的湖边,等候鸟飞回来。行色匆匆的人群从跟前走过,小J拉紧我加快了脚步。
有一件我至今也没有跟小J说起的往事。我在桃源出来的第二天,便遇到一位似曾相识的故人,刘子骥者,南阳人,高尚士也。我们宿夜喝酒,我在畅饮了八碗烈酒之后跟他吐露“实情”,没有桃源,哪有他妈的什么桃源。而在又一次天空泛起鱼白的时候,他起身跟我告别,W兄,你可知道?有些事情我不知道是不是对,但我一定要做。他执着地背起简陋的木箧,右手紧握着来时的拐杖,头也不回地走向深山之中。我杵着身子目送他,直到视线都湿润了,那一刻,我觉得他像极了当初的我。在匆忙收拾好行装之后我决定回去,我定好了车票然后打电话给小J,我想回去了。
公元2015年,哪有什么桃源。